我的感情是我的感情。我的思想也只是我的思想。
如果天下底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是不會滿足的。

──森鷗外《餘興》

 

一股又一股的濃煙於矮樓間冒出,求救與哀號之聲伴著熾熱的溫度,混著氣油味、金屬味爬升,天空暈染成絕望的殷紅。哀號和令人作嘔的霾襲向橫濱最高的那一橦大廈中,彷如全市的人都在對大廈頂層的那名男子發出最怨恨的指責。

「首領,黨員們的遺體均回收到大堂了,請盡快下來確認。」頂層,是一個空曠的辦公室,那擱於辦公桌一角的內線電話傳出黑手黨幹部.中原中也沉重又無奈的聲音。

但在那名中年男子,「港口黑手黨首領」.森鷗外耳中,那並不是部下的報告,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折磨。有多少無辜的黨員是被身上刻印著瘀青手印的同僚殺死的呢?有多少現在躺於大堂的屍體是為了死守黑手黨運輸網而殉職的呢?

全都是因為他的判斷,一個錯誤的判斷。

──Q是一個會呼吸的災難。

而他則是把這災難從封印中解開的罪魁禍首。

在偌大的室內來回踱步,森鷗外無法整理心緒。半晌,方回應中也的匯報。

「……好的,我立刻來。」他在辦公室獨自再繞一圈,預想自己會面對部下如何的提問,怎樣的眼光。他的腳步依然沒停下,彷彿他腳下的影子會在他停下來的那一刻吞噬他般。踉蹌幾步至辦公室大門前,深深吸一口氣,雙手推開雙扇門,有意無意間迴避兩名守門保鑣的眼光,筆直地往大樓的穿梭升降機走去。他可能有好幾次想稍稍回頭瞥目保鑣或是驚恐,或是疑惑的神色,但他沒有。他當下失去了正眼看其他人的膽量。

機門緩緩關上,森鷗外獨自一人站於這密閉的籠子中。升降機開始下降,把森鷗外拖進橫濱的火海中。森鷗外一直都不喜歡這種下墜的感覺,每每他正俯瞰燈光的繁盛,思考明天的計劃時,這種下沉徹底催毀物質和時間的不朽性。而正值慮躁苦惱的時候,這種墮落感漫延至其體內每一個神經端觸,把他推至崩潰的邊緣,狐疑於心中油然而生。

對於森鷗外而言,狐疑是一種可怕的情感,狐疑都是來自過去的經驗,但「過去」在消失中,而人類只能知道「過去」,無法預知「未來」,故他從不狐疑。森鷗外一直都有對抗這種想法的方式,就是不斷朝「未來」邁步,逆流而行,無視過去。

如今他停下腳步了,腦內啡因沒有活動而停止分泌,森鷗外蹣跚後退兩步,靠在立方密室裡其中一面牆壁,十隻指頭用力地抓著頭髮,臉埋於雙掌與雙肩之間,逃避玻璃升降機外自己一手造成的那片火紅。腦中的聲音如活火山中的岩漿湧現、爆發,腦內的渦流不斷地、有力地把他推回「過去」。

「森先生在追求甚麼呢?反正世上最美好的東西是你根本得不到。」

住口……

「森鷗外你有的是才華,但同時也是個獨善的人類呢……」

不是的……

「森醫師,你這樣還配當一個人嗎!?」

不是的!

森鷗外拼命跟這些回憶中的聲音對抗。

就是這眼神……你就是這樣的人……不是嗎?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這決定是因為……

發自內心的吶喊欲阻止記憶的洪流一再倒退下去,但仍是徒勞。森鷗外聽到了他一直一直不願想起的一句話。

「看你這小子幹了甚麼事!這兒的人都是被你害死的!」

「不是的!!」森鷗外咆哮,拳頭無力地打在升降機的玻璃窗上,然後隨著身體攤坐地上無力地於玻璃上滑下。

我只是……

我只是想……

 

──弄一碗美味的銀山和牛烏冬。

 

逐漸地有某種意識……
像在液體裡漂浮的一點塵埃,漸漸地結晶,愈來愈大。
在……腦海中成型。

──森鷗外《像那一樣》

 

膝上沙土有說不出的冰冷,但臉頰卻感覺到空氣的熾熱。眼前正燃燒著的日本式平房是自己的家,庭園沙地把火勢封印於平房的殘垣中,枯樹枝椏與寥寥菖蒲悠然隨煙灰飛散之風息擺動著,可謂「幽寂」的極致。一個小孩跪在那幽寂之地,怔怔聽著自己的父親粗獷且瘋狂的叫喊。

「峰子啊!不!不要阻止我,峰子還在裏面啊!」

那名小孩,年幼的森林太郎看著父親欲往火場衝去的身影,令自己萌生一種想一併衝進去的想法,但是看到消防人員和家傭們不斷拉扯勸阻,他知道對在場大部分人來說那不是正確的選擇。

主橫樑於屋子的內部蹋下。森林太郎的父親,森靜男朝著無物的火光中張大手,希望於房內病榻中的妻子能伸手抓著自己。那是徒然,身為私家醫生的他不會不知道,就算不因高溫引致機能失調至死,也會因缺氧而亡。

森靜男把手垂下,全身顫抖著,把喪妻之痛、家毀的悲憤都發洩於罪魁禍首──自己的兒子身上。他再次張開手,朝森林太郎狠狠摑下。那一巴的重量對森林太郎來說是爆炸般的雷響,就如他十五分鐘前意外地把芥花油倒翻在開著的火爐上所聽到的聲音。當下,森林太郎對濃煙的嗅覺因混入血腥味而變得敏感起來,令他永不忘記煙火的嗆鼻,以及事物摧毀所帶來的絕望與怒火。

「看你這小子幹了甚麼事!這兒的人……你母親……都是被你害死的!」

對,森靜男認為這是有計劃的犯罪,由兒子天真地說︰「我來下廚煮和牛烏冬給母親,她的病就會立刻好轉對吧?」那一刻起他已犯著一個不可彌補的大錯。

森林太郎當時想反駁,但是他能說甚麼呢?他能做的就是接受這個事實。

他,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這個事實。

雪與灰燼混成一片灰暗的土地。

 

長長髮下是藍色、清澄,帶著疑惑、憂愁的眼睛。
為何只看一眼就直透到一向謹慎的我內心之深處。

──森鷗外《舞姬》

 

過了幾個月,焦黑的水泥牆和木間平房原地漆油重蓋,把一名本是美麗但強悍女子的靈魂埋於青煙與塵土之中。沒有人再詢問那次事件,也不被允許去過問,這件事件就如是沒有發生過的傳聞,化成北風的呼嘯。

平房中的空氣比以前更沉鬱,一個稚嫩的哭聲不時在四面圍牆的籠牢間迴盪。

仍未從悔疚陰翳下走出的森林太郎經常於一間簇新不曾被使用,但也永不積塵的室房中待著。在平房未被燒燬重建以前,這間室房一直都是森峰子的臥室。

承著其父「勤有功,戲無益」的教誨,森林太郎就算在受到事件的打擊後也不能荒廢學習,並繼續研修漢學、蘭學以及四書五經,而於僅有的自由時間,他就會坐於亡母的臥室中凝視著在幻想與彼世夾縫間的空間,承受著過去至現在囤積的自責與愧疚。道歉、否認,然後無奈接受。這種旋渦般的思緒在森林太郎腦中不斷重覆轉動。最後,一種新的情感浮動於意識中。

「母親,我很寂寞……」

人與人之間生出想要互相連繫的心,才會感到孤獨,對於甚少外出的森林太郎來說,書中虛無的知識,以及對母親實在的思念,就是他的全部。

夕陽的火光縱經簷篷被篩成一片片血紅。忽然,在這鮮紅的光芒中有一臂彎伸出,一個女孩,髮色金黃光照,眼瞳深邃碧藍,肌膚白晳動人,年齡雖約十歲,但是已有某種堅強且倔強的氣質。

「林太郎,你為甚麼哭了呢?」於一個正常小孩而言,陌生客出現家中,必感驚慌失措。但森林太郎面對眼前這位比他大兩三年的女孩,卻如被溫暖與安全感環抱。繼而好奇著她是甚麼國家的人,或許對當時甚少外出的森林太郎而言,西方人只是躍於書卷中的生物一種。看著對方雙眸良久,想到了北冰洋的連天海藍,憶起某首耳熟的曲……

「……大姐姐,妳叫甚麼名字?」

「我的名字?林太郎喜歡怎叫我呢?」

A小調巴加泰勒。森林太郎一下子聯想到這首德國作曲家,路易維希.范.貝多芬寫的曲,他把這首輪旋以其喜歡的女性命名。那女性是貝多芬於不惑之年遇見的女學生,而這首曲展現出其溫柔美麗,單純活潑的形象。那名少女的名字叫……

「愛麗絲。」

特雷澤.馬爾法蒂,但這名字被後人誤傳為〈給愛麗絲〉。畢竟這個世界傳聞永遠是蓋過史實。事實永遠是個美好的詞彙,只要在任何事物中掛上「真實」的名號就會有萬千人追捧。有數據或證據修飾就更為完美,不管那件事以及支持的證明是否真確。

「妳叫愛麗絲,可以嗎?」森林太郎肯定地說道。而眼前這名少女是否真實已經不重要了。

那時這位名叫愛麗絲的女孩只是森林太郎看到的幻象。

 

像大人對小孩說話的口吻。

美麗的眼神中注入一切輕悔、憐憫、嘲弄、愚弄的感情,顯得格外閃亮。

──森鷗外《餘興》

 

「愛麗絲,妳只有這件衣服嗎?」森林太郎嘟囔著,誇張地皺起眉來。愛麗絲一直只穿著純藍的夏裝,任誰看久了也會膩,至少森林太郎是這樣想。他並無避忌地直話直說,但也不缺羞澀感。畢竟在嚴厲的斯巴達式教育下,除了對愛麗絲以外,表達自己機會甚少。若果自己的主見是錯誤的,也許會釀成甚麼可怕的麻煩。他一直對自己的能力和判斷心生狐疑。

自從那個黃昏起,愛麗絲在森林太郎面前出現的次數日漸頻密,亦因而生出感情。愛麗絲有時會以實體出現,牽著森林太郎的手,照看著他。但也會如幻象般只讓森林太郎看得見、抓不著,捉弄著他。森林太郎有好幾次被這個時虛時實的大姐姐弄哭過,但是他也沒所謂,其實對他而言這也沒甚麼不好。

「林太郎你想我穿新衣服嗎?」愛麗絲看著剛剛盯著一張洋裝廣告的森林太郎問道。但沒待他回答,愛麗絲就拉著他到一間甜點店前說︰「給我買一盒彩色馬卡龍餅就穿給你看!」

森林太郎那時還不知道,愛麗絲是自己心靈中對關愛的渴求之產物,她同時是自己對不存在的母親、姊姊、以至是情人的幻想。這一切都是他的潛意識影響著自己的異能力而製造出的生命體。潛意識永遠是時隱時現的,造就了人類一切的不理性和不穩定性,一切的感情、衝動、甚至某些記憶,都鎖於名為潛意識的無底抽屜中。對於森林太郎說,或許愛麗絲就是這個「潛意識深淵」的守護人吧?

森林太郎給愛麗絲買了一盒馬卡龍,對於出自小康之家的他來說,一盒甜食不算甚麼。一邊看著愛麗絲美滋滋地把一塊塊彩餅往嘴裡送.一邊拉著她進入洋服店中,把一件件厚重的洋裝從高高的衣架拉下來,捧著轉臉欲讓愛麗絲穿上看看。

愛麗絲消失了。只剩下馬卡龍的空盒子。

「……」森林太郎木然站在滿是女生的洋服店中,猛然察覺他成了一個奇怪的異類。

這就是不受控而且善變的潛意識。但森林太郎當時不明白,他只能無奈歪笑一下,然後離開。

那天晚上,森靜男在私家診所中收到家中傭人打來的電話,說自己的孩子久久未回,在找到他時他正哭著叫某位外國女性的名字。

 

會令一名細心男子為之惶恐的,女性則會視之無物。

她們敢於面對男性所迴避的,甚至會因而得空前的成就。

──森鷗外《雁》

 

超出年齡進度的學習仍然繼續,十歲的森林太郎已能開始自己閱讀每期的國外醫學刊物,那是雲集著內外科心理學細菌學的論文。縱使有些醫學實驗只是子虛烏有,甚至只是白色巨塔中供某些教授作腳踏的石梯,森林太郎只管相信其權威性。

〈當友緣盡︰論部份想像同伴對孩童發展必要性〉

在森靜男書房的暗處,森林太郎在獨自抽泣。地上的舊雜誌示出了一篇兒童心理學的論文。就算是森林太郎,他還是一名小孩,這個世界的孩子都擁有保護自己的最強武器,那是無知。森林太郎是早就失去這種武器的小孩,所以他是軟弱的,比任何小孩都更不堪一擊。

他的心「就如合歡樹的葉子,被東西碰到就蜷縮起來」。

「林太郎,為何你又哭了啊?」愛麗絲打開書房的門,地上因門外迴廊的燈而出現了一條光柱,正往牆壁上伸展。

「這篇文章……」森林太郎指指地上雜誌的文章道︰「它寫著小孩子普遍都會有想像伙伴,而這種現象大多會於十一歲前停止。」

愛麗絲起那本雜誌看了一眼。那本雜誌是德文寫的,她根本無興趣解讀,於是把視線再次投向眼眶紅潤,欲言又止的森林太郎上。

「吶,愛麗絲。」半晌,森林太郎吐出一個疑問︰「妳,會消失嗎?」

「……這文章亂說的啊,只要林太郎不長大就好不是嗎?」愛麗絲抱著正處蹲坐姿勢的森林太郎,但是她也察覺到了,森林太郎的肩膀寬了,聲音也漸變低沉。但是,她仍深信著森林太郎仍是個缺乏保護,充滿著童心的小孩子。

「我永遠也不要長大。」森林太郎那時說出了如此的一句承諾。

假如我有天長大了,我憑甚麼知道?」森林太郎心中一直都如此提醒著自己︰「當愛麗絲在我的腦中消去,當我無論如何也再尋不著她時,就代表我已長大。而我,絕不如此。」但是,愛麗絲的確,在森林太郎生命中消失過兩次,至少直至這刻為止是有過兩次。(按︰不計算第50話那次!)

本篇參考資料︰

森鷗外──〈舞姬〉、〈餘興〉、〈像那一樣〉、〈泡沫記〉、《雁》

森鷗外・母の日記──經會日語的朋友研讀,表示其母在日記中多次提到石見銀山和牛。

鴎外の表情──http://www.ne.jp/asahi/kaze/kaze/kao.html

Benson & Pryor. (1972). 'When friends fall out' Developemental inference with the function of some imaginary companion.-- 這是有關對想像同伴的文章,本篇中森林太郎看的醫學文章就是這篇。

茂呂美耶的歷史手帳:十八個你一定要認識的日本人物──史實為森鷗外小時喪父,母峰子掌握著森家大權,對森鷗外的意願多加干涉,包括其選妻及家庭安排,同時森鷗外又格外尊崇母親。森家的媳婆關係不佳,前妻的孩子和繼室的孩子各說各話,家庭關係複雜在森鷗外的〈半日〉一文及其子女們的撰文可見一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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